戈尔巴乔夫时代

苏联笑话虽然是一种犬儒主义的表现,但也体现了苏联人民顽强不屈的斗争精神,这些笑话的存在就证明,不论苏联官方如何粉饰,如何用美好的谎言掩盖残酷的真相,至少苏联人民是清醒的。也是这些笑话让我们意识到,原来最高级的笑话从不需要刻意的创作,它真正做到了源于现实但却高于现实。我个人认为,苏联政治笑话堪称 20 世纪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,它是匕首是投枪,或许我们不能说它们在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,但至少在黑暗中透过了些许光亮。

戈尔巴乔夫是最后一任领导人,整体上看,这一时期的苏联笑话和以往时代相比,有着明显的不同。讽刺笑话必然有一个靶子或者说是攻击的对象,过去那三个时代,苏联笑话的靶子,主要就是苏联的制度、权力、警察、社会管制和思想钳制,也就是说这些笑话确实有着很强的政治色彩。但是到了戈尔巴乔夫时代,苏联笑话的靶子发生了很大的转变,很多笑话都是针对经济现象或是社会现象,针对戈尔巴乔夫本人的笑话,更是寥寥无几。但是苏联毕竟是苏联,这些奇葩的经济现象和社会现象,归根结底,都是苏联特殊体制的特殊产物,所以这些笑话还是有着政治的性质。

不过即便如此,纵观戈尔巴乔夫时代整整六年时间,笑话的产量和质量都不算高,属于苏联笑话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。究其原因主要有两方面:首先我们看戈尔巴乔夫之前的三个时代,或是暴力霸道、或是蠢笨无知、或是老迈昏聩,这些都是诞生笑话的绝佳素材,可是戈尔巴乔夫,个人能力暂且不谈,至少他不存在以上这些特点。再者,虽然戈尔巴乔夫在改革中屡屡犯错,但他提出的“公开”和“改造”两项改革计划,确实不是单纯的喊口号,他真的是努力做了,而且哪怕我做得不好甚至很差,都是允许民众提出批评的。而一旦人们可以公开讨论,他们也就不再需要讲笑话,来发泄被压抑的情绪了。

1985 年,戈尔巴乔夫成为了苏共总书记,不到一年时间,他就开始了他的改革计划:加速战略。其实客观地讲,加速战略并不是戈尔巴乔夫提出的,在他之前的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,就已经在各种报告中使用了“加速”一词。但是戈尔巴乔夫把加速的范围扩大了,他曾说:加速发展战略既指物质意义上,也是精神意义上的革命措施,而在革命过程中占首位的无疑是政治。也就是说,加速不再局限于科技和社会领域,还要拓展到更为重要且根本的政治领域,只有改变苏联的政治现实,才能实现经济和社会的加速发展。

于是在这一思路的指导下,戈尔巴乔夫就提出了“公开”和“改造”。相对于以往各个时代,这两项计划可以说是大刀阔斧,戈尔巴乔夫这是在向强大的历史惯性宣战,那么问题就来了,他怎么敢呢?首先很关键的一点是,戈尔巴乔夫进入权力中心的时间非常晚,1978 年的时候,戈尔巴乔夫还是北高加索一个地区的地方官,直到这一年的夏天,他才被召入莫斯科,晋升为中央书记处书记。此后,戈尔巴乔夫就是一路平步青云,1985 年 3 月,当选苏共中央总书记,成为了苏联最高领导人。由此,戈尔巴乔夫就成为了苏联第一位没有参加过二战的最高领导人,而且当时戈尔巴乔夫确实比较年轻,只有 54 岁,很多苏联人都认为,戈尔巴乔夫的上台,就意味着苏联“老人政治”的终结。

有一则笑话就这样讲:

问:谁在政治局里扶持戈尔巴乔夫?答:他不需要,他自己能走。

你看,这就是戈尔巴乔夫时代笑话的特点,很多也不是针对戈尔巴乔夫,还是对过去进行调侃和讽刺。因为进入权力中心的时间比较短,再加上勃列日涅夫去世之后,苏联中央较不稳定的政治环境,所以戈尔巴乔夫还没有来得及蜕化成一位老奸巨猾的政客,没有变得故步自封、死气沉沉,反倒是有勇气向传统发起挑战。

另一方面,戈尔巴乔夫是亲身经历了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腐败和停滞,这也是他决心改革的主要因素。当时以戈尔巴乔夫为代表,很多苏联高层都认识到,苏联的政治官僚化和经济体制僵化,严重阻碍了苏联的经济发展,作为全球唯二的超级大国,苏联甚至存在着严重的粮食供应危机,经济萎靡就进一步导致苏联各阶层和各民族之间,也是矛盾丛生,社会问题日益加剧。更危险的是,苏联人民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信心了,讲什么好话我都不信,苏联的意识形态正在急剧衰落,但是面对这一状况,苏联的当权者们却在蔓延性的堕落中越陷越深、无法自拔。怎么办?戈尔巴乔夫唯有改革,当然改革有不同的方式,大体上看,戈尔巴乔夫有三种选择:一是对传统的意识形态进行革新,以适应新的发展需求;二是悄无声息地用俄罗斯民族主义,把传统的意识形态取而代之;三是以某种形式重回斯大林主义,通过强人政治打造绝对权威,以此改造政治现实、重新凝聚苏联人民。

当然事实证明,戈尔巴乔夫选择了第一种方式,对传统的意识形态进行革新,也就是所谓的公开和改造。其实做此选择也不难理解,戈尔巴乔夫出生于 1931 年,他本身就是苏联的产物,完全抛弃苏联意识形态,用俄罗斯民族主义取而代之,对他来讲并不现实。另一方面,作为一个苏联的产物也不容易,特别是在戈尔巴乔夫的童年时代,他经历过 1932 年的大饥荒,也经历过大清洗时代的残酷,祖父和外祖父都被流放西伯利亚,所以戈尔巴乔夫对强人政治也很抵触。当然选择哪一种方式,也不只是做排除法,戈尔巴乔夫本人算是一个知识分子,他是一位法学家,同时也是农业学家,这种知识分子的身份,或许也注定他要走上一条温和的改革之路。

刚才已经讲了,改革主要就是两方面,一是公开,二是改造。所谓的公开,就是放弃之前的言论管制,有什么问题,咱们放在桌面上,大家畅所欲言,新闻媒体要更开放,文化艺术也要更自由。戈尔巴乔夫希望,通过这种相对自由的社会讨论,可以找到苏联制度的缺点、问题以及错误的症结所在,同时也对苏联的过去进行反思,通过这样的公开,或许苏联人民就可以重拾信心,摆脱长久以来的冷漠,积极投身到国家建设之中。所谓的改造,就是对苏联现有的制度,在政治、经济和法律各方面开启变革,目的是减少官僚主义,增加工农企业的自主权,制定完备的法律,法无禁止皆可为,以此让苏联制度变得灵活起来。当然了不管怎样讲,戈尔巴乔夫并不想搞西方那种民主、多元化或自由市场经济,也就是说,苏联原本的意识形态并不会受到动摇,但戈尔巴乔夫确实在努力推动一项他所认为的“根本变革”,绝不是对现有制度改头换面、巧加包装,也没有像之前那几位一样,用欺骗和谎言来冒充改革的实质、闭着眼睛胡乱编造改革的成就。

当然可想而知,既然你要玩真的,那等待戈尔巴乔夫的,必然是各种阻力,而且是全方位的强大阻力。首先就是苏联权贵,主要就是中央委员会那 400 多人,他们担心公开和改造会导致当局权威的下降,以后讲话不好使了这怎么行?而且他们的反对可不只是态度,那真是行动起来了,比如说删改戈尔巴乔夫的讲话稿,或是联合起来否决戈尔巴乔夫的建议,还有戈尔巴乔夫一直在推动非党人士担任政府要职,或是在各级政府中,邀请非党人士参加差额选举,当然最后也没搞成,这就表明,戈尔巴乔夫的权力其实是相当有限的。第二个阻力是庞大的官僚机构,当时的苏联,只是国家经济机构,就有 1530 万名官员,他们也担心改革会使他们失去职务和特权。

第三个阻力那就相当狠了——苏联民众,由于长期的犬儒主义,可以说几乎没有一个人相信戈尔巴乔夫真是要有所作为,苏联人凭着经验和习惯认为,戈尔巴乔夫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,等火灭了该咋样还是咋样,换汤不换药,与其大谈改革,不如多发一些面包。哪怕是戈尔巴乔夫的天然盟友,也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人和广大的知识分子,也对改革持冷漠的观望态度,甚至认为,改革将会进一步恶化现状,有两则笑话就对改革提出了怀疑:

——肉丸子为什么变成立方形的?

——改造。

——为什么半生不熟?

——加速。

——为什么是苦的?

——要国家批准。

——你为什么厚颜无耻地告诉我这些?

——公开性。

戈尔巴乔夫向积极分子发表讲话:我们必须从停滞转变为快速发展。大厅里响起一个声音:我们干双班。

戈尔巴乔夫继续说:我们必须完成全面改造。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:我们干三班。

戈尔巴乔夫说:我们会尽国际义务。

还是那个声音:我们会不分日夜地工作。

会议结束后,戈尔巴乔夫找到了说话的人问他:同志,你在哪里工作?那人回答说:我是火葬场的。

这就是戈尔巴乔夫面对的强大阻力,苏联上下还有几个人支持他呢?但是不改又不行,所以无奈之下,戈尔巴乔夫只能从小事做起,希望一点点改变现状,于是就有了后来著名的反对酗酒,以及其他一些有利于社会进步的号召。戈尔巴乔夫希望,可以通过这些改变生活陋习的小举措,提高苏联人的积极性和纪律性,于是乎就诞生了一系列小笑话:

公交车报站:这一站,酒店。下一站,买酒队伍的终点。

领导和秘书在办公室里做爱,领导说:不要关门,人家会以为我们在这里喝酒。

戈尔巴乔夫颁布限酒令后,想要买到酒只能在指定销售处排长队来买。一个莫斯科人排队烦了,就嚷道:我要到克里姆林宫把戈尔巴乔夫干掉。然后转身离去。一会儿他又回来了,旁边人问他:已经干掉了吗?他回答道:干什么干啊!那里的队伍比这里还长。

一男子来到酒馆喊道:来瓶儿伏特加!侍者说:10 卢布。男子不解:上次来还是 5 卢布,这次怎么就 10 卢布了?侍者说:伏特加 5 卢布,另外 5 卢布是党的革命基金。男⼈不情愿地掏出 10 卢布递给侍者。奇怪的是,侍者又找给他 5 卢布。男子问:怎么又找给我 5 卢布?侍者回答:酒都卖光了。

从这些笑话中就可以看出来,哪怕是一些确实有利于社会的改造,苏联民众也要把它们变成笑话的靶子。今天,有人回看戈尔巴乔夫的改革,会把这些笑话的出现解释为苏联人不赞成他的改革,进而证明改革是错误的。但我感觉这种解释有些牵强,实际上,苏联人是谈不上支持也谈不上反对,他们还是一种犬儒主义的态度,你改你的革,我讲我的笑话,反正几十年就是这么过的,至多就是一种怀疑和不信任。当然不论如何,我们都要承认,戈尔巴乔夫确实给苏联带去了全新的气象,可以说在他之前,从来没有一位苏联领导人像他一样,对本国制度抱有如此直率的反思态度。特别是他主张的“公开性”,确实让新闻媒体和苏联人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,并因此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,对苏联的政治腐败造成了猛烈的冲击。有两则笑话就能反映这种公开性:

问:部长和苍蝇有什么相同的地方?答:他们都可以用报纸来掐死。

戈尔巴乔夫在别墅里和妻子赖莎一起度假。早上,戈尔巴乔夫穿着内裤走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。赖莎喊道:亲爱的,回来穿上睡衣。戈尔巴乔夫很疑惑:亲爱的,你是怎么隔着两间屋子看到我的?赖莎说:我看不见,我在听自由欧洲电台。

毫无疑问,这种公开性当然是好的,是别开生面的,有助于改善苏联的政治现实。但是在另一方面,也是因为公开性,当那些被死死捂住的丑闻被不断地披露出来之后,也成为了苏联解体的一个重要原因,还是一则经典的火车笑话:

说苏联领导人坐火车旅行,铁轨到了尽头,火车被迫停下。

列宁号召:立即发动无产者搞星期六义务劳动,修好铁路,直通共产主义。

斯大林抽着烟斗,严肃地下令:给我调拨 100 万劳改犯,修不通铁路,统统枪毙。赫鲁晓夫敲着皮鞋喊道:把后面的铁路接到前面去,火车继续开。

勃列日涅夫挥舞着双手说:同志们,咱们不妨拉上窗帘,坐在座位上努力摇晃自己的身体,作出火车还在前进的样子。

最后,戈尔巴乔夫沉思道:把火车拆了,到有铁轨的地方再组装起来。于是,苏联解体了。

笑话归笑话,“公开性”绝对不是苏联解体的根本原因。实事求是,“公开”确实取得了一些成效,但是与之相对的,戈尔巴乔夫的“改造”,其实没有起到任何“改造”的效果,更无法挽救苏联注定败亡的命运。究其原因,当然有来自利益集团的阻力,也有苏联民众普遍的不信任。不过归根结底,还是在于改革本身没有触及问题的根本,这个问题的根本就是苏联僵化的意识形态,包括政治、经济、社会方方面面,早已无法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。而不对意识形态进行改造,不实现彻底的思想解放,任何美妙的改造计划都将是无力回天。苏联问题专家大卫·萨特就曾这样写道:一个神学制度,是很难进行教义改革的。戈尔巴乔夫也是如此,他试图用不改变意识形态的办法,去挽救和保存一个因为这样的意识形态而走向衰亡的国家,到头来付出再多努力,也只能是竹篮打水。这就好比是咱们这档节目,它为什么不赚钱?当然是因为形式的问题,时间太长、形式枯燥,但我不去改变形式,而是从内容下手,从科普转向人文,那就转上天也没用。

所以不论戈尔巴乔夫本人如何把自己的改革,赋予全新的色彩,从本质上看,它和斯大林的“苏联先建成社会主义”、赫鲁晓夫的“二十年实现共产主义”,并没有什么区别。至于苏联人,也早对这种自上而下的号召厌倦了,戈尔巴乔夫越是把改革描绘成挽救苏联的灵丹妙药,苏联人就越是不相信天下能有这档子好事。恰恰相反,他们从一开始就认为,改革无法达到目的,失败的结局早已注定,那是不改革要死,改革也是要死。一位匈牙利记者就讲了一个笑话:

我有一位亲戚问法医,死者的死因是什么?法医回答说:因为我解剖了他。总而言之,戈尔巴乔夫时期的苏联已经是病入膏肓,他本人寄希望于不动根基的小修小补,再加上苏联民众的人心涣散、悲观绝望,改革最终导致了苏联的加速灭亡。

苏联解体之后,戈尔巴乔夫本人也意识到了失败的原因,虽然他始终相信苏联的制度是可以改造的,但他还是作出了这样的判断:如果俄国人沿着二月革命的路走下去,如果这个国家继续的是多元政治,那情况就会完全不同,也会好得多...布尔什维克的主要错误是,他们用来应急的暴力手段和方式并不是暂时的,而是一直沿用下去...这是一个用暴力来强加于社会的模式,一个用暴力来迫害人的模式...别的国家也和苏联一样经历了工业化,但却有基本的规则和民主。但是在俄国,一切都是用流血在做实验。

可以说这是少见的沉痛的、坦率的反思,当然此时的戈尔巴乔夫已经不再是苏联最高领导人,苏联已经不复存在,但从有限的史料我们可以发现,在他领导苏联时,他确实可以不带敌意地看待和理解民间的政治笑话,以至于自己都讲起了笑话。1988 年 4 月,在会见地区党书记时,戈尔巴乔夫就讲了一则笑话:劳动阶级生产许多干邑美酒,都喝进了代表他们的人的肚子里去。1987 年 4 月,在会见波兰首脑时,戈尔巴乔夫还讲了一则关于人浮于事的笑话:说两个人推着一个独轮车在走。一个人问他们,为什么要两个人推?他们回答说:因为第三个人休病假了。

不仅如此,我们甚至可以说,苏联政治笑话是推动戈尔巴乔夫进行改革的因素之一。当时关于政治笑话,有两种解释的理论,一种理论认为,笑话是一种“微型革命”,目的是挑战政治权威。第二种理论认为,笑话是释放民怨怒气的安全阀,帮助延长政治压制的统治。而对于戈尔巴乔夫来讲,这两种理论都正确,笑话虽然是笑话,也有真实的东西,它们最终成为了改革的一种民意依据。1989 年,戈尔巴乔夫在莫斯科郊外会见工人,他就讲了这样一句话:政治笑话是我们的救赎。好了,苏联笑话到此完结。虽然到戈尔巴乔夫时代,苏联笑话已成残花败柳、无甚可观,也虽然苏联已经消失,但作为一种大众文化和社会文化,苏联笑话并不会消失。因为它来源于权力的游戏,只要权力的游戏仍在继续,只要暴力和压迫仍然存在,政治笑话就会以新的形式不断出现,而当我们追溯政治笑话的源头和典型时,也一定会重新讲起苏联政治笑话。